▲ 松荫会琴图(国画) 元 赵孟頫


(资料图)

东晋画家顾恺之的《斫琴图》(原作不存,宋摹本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详细描绘了从挖刨琴板、斫制琴面到调试琴音的古琴制作过程,让人惊讶于公元4世纪制琴技艺的规范和成熟。除了中国古琴技艺发展的配套文献资料,这幅画作也展示出中国美术与音乐这两大支柱性艺术门类的结缘,开启了古琴入画的先河。后世各朝各代不乏以琴入画的佳作,如唐朝周昉的《调琴啜茗图卷》,宋代赵佶的《听琴图》,元代赵孟頫的《松荫会琴图》和王振鹏的《伯牙鼓琴图》,还有明朝仇英的《桃源仙境图》,清代禹之鼎的《幽篁坐啸图》等,以琴入画成为我国美术史中一道独特的小风景线,有趣的是我们发现这些画作中高士弹琴的场景往往都被画家安排在山水自然之间而非室内,这种历史性巧合其中的缘由值得品读。

这多半源于中国人的自然情怀。以山水为内容的绘画创作从人物画的背景中独立出来,除了绘画技艺发展的内在需要与逻辑,很重要的一点则是来源于自然本身之美。旭日东升,云雾缭绕,落日衔山……大自然首先给人最感性的美感,农耕时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社会节奏,培育了先民们返璞归真、怡情养性的心理品格,由此建立起向往自然和崇尚自然的集体性审美趣味。无论文人士大夫还是下里巴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解读大自然,走向自然是人们灵魂安放的一种独特方式。农耕时代骨子里对自然的倚重和依赖也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基因。

作为意识觉醒者的艺术家追求并表现林泉之乐是一种必然,在此基础上作为人类文明两大主流艺术形式的视觉艺术与听觉艺术联姻也就有了内在需求的迫切性,于是即有画家用绘画语言将琴搬入山间院落的具体表现。山水之神本来无具体形状,但神寄托于形之中,山峦起伏、云卷云舒、苍松古木可以转化为笔墨节奏,松涛振振、水声潺潺、溪水婉转也适合演奏成乐音旋律。视觉美与听觉美就像美酒与佳肴的关系,二者相互“勾兑”着对方的滋味。正如蔡京在《听琴图》上所题“松间疑有入松风”,大自然隐隐之中就藏着优美的曲子,并且为“含琴客”们所心有灵犀,一把古琴轻拢慢捻就将它“牵扯”而出,将无形化为有形,所以把琴搬到室外、搬到山林之间是诠释声音与景致的绝妙选择,是视觉与听觉水到渠成的天作之合,在这里琴是人与自然、情与景交融的催化剂,尽显艺术家的高超本领和社会功用。

我们还可以发现,这些听琴图安排的场景往往以松、竹、桂、梅为背景,这无疑是有美好寓意的。艺术家穷尽山水之神,让自然从难以把握到跃然纸上,从物质存在到精神体现。琴声悠扬与山水成色相遇,中国文人阶层在田野的感性美基础上将面向自然发展出了独特审美价值,其核心在于超越自然与物质,对独立文化心态与品格的追求,松的挺拔、竹的坚韧、梅的孤傲、桂的吉祥……然后通过笔端创造将听觉元素结合,营造出浓烈的情感氛围和语言表达范式,显示含蓄委婉的民族文化特征。“鹤鸣鹿应,琴声瑟瑟”是在自然美基础上的情感发酵。知音悠然神会,神态专注端坐聆听,远山为障渐入烟霭,人与自然互相交融,还有什么比这一刻更美更纯粹的?在物质生活并不发达的时代里人们的社会活动直接指向精神,是中国文化发展的一大特征,古代知识分子将精神世界的极致追求寄托于绘画与音乐,“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听着琴音、松风与流泉相应,在山水间幽雅相对,于绘画而言画无声不欢,于音乐而言琴无景不乐,艺术语言上的互补和精神上的共鸣需求为这类题材的出现提供了隐性基础。在优美的自然中“植入”人的抚琴活动,发肺腑之幽情,声与情并茂,来一场别开生面的田园音乐会,足以极“视”与“听”之娱,实现从自然丛林到生命之景的升华,才是人与山水和鸣的大境界,这是中国文人玩赏出来的独有精神世界,而琴在其中起着点题的功用,琴让自然之“质”与琴声之“灵”相辅相成,帮助实现《兰亭雅集》里的“兴感”与宗炳《画山水序》里的“神畅”之境。

我们还可以从心灵治愈功能的角度解读。艺术是苦难的安慰剂,成年人在面对世事艰难的欲说还休后转向山林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阶层共同的精神出口。上到帝王将相,下到一介书生,都能在山林里找到暂时寄托与慰藉。魏晋时期已经相对成熟的制琴、弹拨技艺和曲谱体系为公元3世纪以后的文人们向山林诉说提供了绝好的工具与途径。竹林七贤可为最典型代表,看似风轻云淡的林间风雅,背后深藏着不得志或是避祸于乱世的无奈与恐惧。现代出土的竹林七贤画像石也成为抱琴向自然之风的开端。前文列举的这些琴图作者莫不经历大起大落的生命荡涤,画作中越是无俗世烦扰的闲适,越是表现出空灵的意境,越能让人看到乌托邦的影子,而乌托邦恰恰意味着现实中不可得,所以轻轻拨弄的指尖也可以有难掩千古寂寥之慨的解读。这不禁还让人想起了清代石涛的那幅《对牛弹琴图》,那飘荡在野外的旷古琴声,是孤独落寞心境的真实写照,手法上不论是精工细描还是泼墨写意,其中透露的心境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在功名利禄求取不得志、朝代更迭的家国丧痛中所共有,山间抚琴正是他们所需精神诉求的场域。

当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情怀邂逅中国古琴后,诉诸音乐便有了诸如《高山流水》《渔舟唱晚》的千古名曲,感通于绘画则有了那些流芳千古的山间抚琴图,信可乐也!也不痛哉!元好问有诗曰“平生梦想佳处,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无丝竹管弦,大自然固然可以有视听之娱,但若山间有琴音必定是锦上添花,如浓酒浇灌诗赋,这林下听琴图是寄情山水的内心外化,树木葱郁,琴声缥缈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想象与享受。久居钢筋水泥忙碌的现代人,偶尔驻足欣赏、聆听这山水间的琴音是否也能得到心灵的慰藉和启示?

2023年7月30日《中国文化报》

第4版刊发特别报道

《山水有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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