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之后的一周里,我和父母的话题没有离开过身材。

我承认自己的身材确实走样了,影响健康的那种。所以我自己也某种程度上挺抗拒回国的,或者说很害怕,因为我知道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所以不想用这个糟糕的状态回去。


(资料图片)

年中遇到人生巨大滑铁卢的时候,积攒了很久的情绪和压力突然爆发,时隔多年我第一次在电话里对父母表现出了情绪崩溃的一面。

我是知道自己状态有多差的。

很久之前就意识到,在巨大的压力里,我已经无法做到自我管理,生活已经彻底脱离正轨。没有规律的生活导致无法控制的困乏,进而让每天正常的学习工作受到影响,在压力的催化下开始无规律的暴饮暴食。

身体是失控的,但大脑还是清醒的。大脑无数次试图在反复失控的情绪边缘把自己拽回来。我对自己精神状态的判定方法之一就是看手机里的照片。状态好的时候,世界万物都是美好的,看什么都觉得很有趣,会愿意用镜头记录下来;状态差的时候反之,我的手机里留不下一点现实生活的痕迹,因为现实生活没什么好值得我留念的。

检查手机相册的时候,看到过去的很长时间里存下的全是截图和发疯表情包,大概也就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了。

以往我写推送写文章多少都配一点自己拍的照片作为配图的,但是这次,我一张合适的照片都找不到了。

状态越差压力越大,压力越大状态越差,这样反复的拉扯形成了可怕的恶性循环,如同泥沼一样难以抽身。

所以所谓的滑铁卢对我来说也是把我拔出泥潭的藤蔓。虽然没有良心,但是我承认有了一次彻底的情绪输出,我的状态好了很多。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我够乐观,还想要爬起来。

调整好自己的作息和精神状态就可以。立马报了健身房,决定努力正常摄入三餐,每天能靠足量的运动制造热量缺口。对于我来说,想要恢复到正常的状态,路程还很遥远,但不必给自己徒增压力。

直到回国之前我都一直相信这样的思路是正确的。

早就听闻妈妈这两年暴瘦,实际回国见到了仍然觉得震惊,因为在我看来那不是瘦身,是消瘦。很久不回国,妈妈做了一桌好菜,对自己做的菜也很满意自豪,但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妈妈只吃了三分之一不到。在他们的心中,不吃就是瘦身的法宝。晚饭家里人早就戒掉了,因为说不吃晚饭是瘦得最快的。早上跟妈妈一起去吃早饭的时候,妈妈也只买了半笼小笼包,也没吃完。说爸爸妈妈两个人出去吃早餐的时候,都是只点一碗面,两个人分着吃。后来我才知道,在她瘦身的那段时间里,上了饭桌的时候,妈妈基本上就是每道菜尝一口,就放筷子不吃了,完全是靠饿出来的瘦。

“你看她瘦下来了,在职场里别人对她的态度都不一样了。你要向妈妈学习。”

可是我看得出来,妈妈不快乐。

但是,作为一个自我管理失败的女儿,作为这样严格自我管理的既得利益者,作为可能是这个现状的缔造者,我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她呢?

我似乎不理解,但内心深处又知道这样做的逻辑是合理的。我不理解为什么为了瘦下来,为了所谓的健康,要放弃自己快乐的权利;但是我又理解,因为这就是这个社会需要的,女性对自己进行极强自我管理的成果,这就是社会所需要的标杆女性。也许周围的人也不是用某种令人不适的眼光去看待,因为这种对于身材的审判是刻在行为逻辑里的。

回国的几天里,父母唠叨的最多的还是身材。

那几天里唯一一次情绪几近崩溃,还是在外婆家的时候,被爸妈一直念叨着身体状态让他们失望的时候,外婆打着圆场说:“她也不想这样的。”但是回家的路上,妈妈还是说:“社会上没有人会安慰你体谅你,我们是你的家人才会跟你直白地说。”确实是这样。

父母总说,本来担心你的工作问题,别家孩子都有不错的工作了,你还在读书,我们不担心别的,就怕你养活不了你自己。但是看到你之后只担心你的身体。你这个样子根本找不到工作,谁看到你一个女孩子这个样子还愿意招你呢?面试的时候一开摄像头,看到你的脸就不想要你了。

我嘴上说着“如果使用这种理由刷掉我,这种公司我不去也罢,不值得”,但心里清楚得很,他们说的是大概率会发生的,我永远也逃避不了的现实。我得挤破脑袋拿到工作,但我有没有足够的底牌去掀这样的桌子呢?

回韩国之后,第一时间抽空去看了芭比。

我以为我不会哭,但最后那段现实女性蒙太奇开始滚动,到碧梨的歌声响起的时候,泪水确实是没有没止住。

我的音乐剧启蒙和对爱情的价值观是芭比给的。这两年看到很多人在复盘音乐剧式的老芭比电影。至今为止最喜欢的还是《真假公主》,不仅有优秀的音乐唱段,还因为其中传递的价值观。电影里两个主角长得一模一样,却因为不同的出身有了不一样的境遇,一个是公主,一个是替父母还债的裁缝。但两个女孩在相遇相知后,一个靠着敏锐的头脑和丰富的地理知识,用紫水晶矿拯救了自己的国家,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女王,一个面对国王的求婚选择拒绝,周游世界实现了唱歌的梦想,并在完成梦想之后再次选择了走向爱情。

印象很深刻的是后者在影片结尾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自由有时候不意味着离去,而是代表留下。”

现在很多人宣扬的选择的自由,我在二十年前的芭比电影里就已经被震撼过一次了。但正因为这样,芭比娃娃宣扬的价值观有多少时代的局限性,早在这部电影出来之前,就早已熟知。我也和电影里的女儿一样,有过强烈抗拒粉色,把自己和芭比划清界限的时代。

看《芭比》电影的时候,我以为电影会停留在传统芭比的那种“你可以成为任何人”的价值观传递上,告诉我们女性可以走上各种不同的岗位成就不同的“人生”。但实际上电影却直截了当地指出了芭比世界观本身的虚假性。传统芭比品牌这种承载于空想的“女性主义乌托邦”,所谓“女性也可以和男性一样走上所有的岗位”,其实也不是什么最优解。芭比乐园的芭比们也不过是活在父权主义粗暴反义下的强扭的蜜糖里罢了。女性走上传统意义上男性的岗位,获得传统意义上男性的成功,成为所谓完美的女性,才不是什么女性主义。片中妈妈笔下的那些所谓“不完美”的芭比,才更接近真实女性的常态。

现实世界有太多变数,催生出每个人境遇的多种可能性,想把所谓芭比的“理想世界观”作为模版,去规训真实世界女性的喜怒哀乐,去要求她们在现实的困境面前做出所谓“女性主义”的选择,这太荒唐了。我们仍然在用父权世界的逻辑去定义一个人是否成功,是否优秀,去定义我们要做到哪里人生才算得上有价值。

写到这里,想起高中的时候,有一次班主任见家长,爸妈跟班主任说哎呀她从初中开始一直是住校,我们一个月见不上,自己一个人很辛苦云云,当时班主任说:“大家都是这样的,这没什么。”

坐在一旁的我听到这句话,奉为圭臬很多年。我告诉自己,遇到困难没什么大不了,大家都能做到,你也可以。

直到后面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几年,再想起班主任这句话,又觉得挺委屈:大家都这样,我成长过程中家庭的缺位就不是缺位了吗?

如果一个枷锁困住了所有人,枷锁就可以算作不存在了吗?

说回来,芭比这部片子能够引发足够的讨论,把真实存在却被大家忽视的困境和矛盾推到所有人面前,这就已经是一种不错的试探了。要知道之前以女性主义为噱头的片子可远没有这么高的讨论度,甚至吵都吵不起来。

看到有人说,芭比的结尾被人诟病“太过温和”,但从现实来看那个结尾其实更像一个恐怖的讽刺。我们期待芭比能够去猛烈的抨击什么,去推翻什么,但芭比给不出答案,因为现实没有标准答案,现实世界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我们嘴巴说得再天花乱坠,到了现实世界中,该用身材学历职业去规训的,依旧是会规训的,父权社会延续了千年,不是一部小品式的《芭比》的上映能撼动的。

所以碧梨的歌声和女性蒙太奇为什么成了泪水的开关,大概是因为在某个工作日的下午,开着强劲冷气的放映厅里,巨大屏幕上放映着的滚动画面,就像一张薄薄的毛毯温暖地包裹住了我,让我觉得自己的困境在这一刻是可以被包容的。

所以回到一开始的议题:《芭比》里妈妈的那句话:“你必须瘦,又不能太瘦,你不能说自己想瘦,你得说自己是为了健康,所以不得不逼自己瘦”,未尝不是一种对我自己的讽刺呢?

电影里,胖芭比可以在芭比乐园里驰骋商场,但如果胖芭比和经典芭比一起来到现实世界又会如何呢?电影没有谈论这个话题,毕竟要展开又是一个很大的议题了。

至少在我自己,对于我的规训,不止来自于社会,更来自于自己。毕竟想要让我自己接纳我自己,从自己的困境中走出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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